元明20年秋,烨帝下旨召回征南将军叶修。
彼时正是初秋,秋风携着凉意吹在人们的肌肤上,卷走了夏日的热气。延城边上务农的老百姓乐呵呵地收割了金黄的新鲜小麦,一筐筐地往城里送。不知是哪家的炊娘先看见的,这消息便在城中传了个遍,大伙赶忙到市集为自家买下这一年的米食。
枣儿一树树地熟透了,个个浑身通红,被阳光一照,铺上一层金光,更像是圆润的红宝石,让人忍不住摘了去,有趁着新鲜作无聊时消遣的水果的,也有将其酿成枣酒的——那酒一制好,香气远溢,只尝一口便唇齿留香,街坊们定要来讨一壶喝的。
这日,晴空万里,桂花的香甜在清风中晕染开来。南边的踞虎门大开,守门兵整齐地站在两侧,腰板挺得笔直,目不斜视,却偷偷拿余光打量着面前这位少年将军。
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,一双眸子被岁月洗得透亮,瞳孔是幽深的黑,连秋日金粉般的阳光也洒不进去。彼时骑跨在黑鬓马上,身披战甲,长身鹤立,逆光而来,确乎符合老百姓心目中的英武形象。
叶修一手将别在腰侧的令牌递给兵头,一手拉着马鞭,在对方确定自己的身份时,才正眼看向这座昌国都城——五年,不过短短的五年,它的变化竟如此之大。
大到新开的大型珠宝铺子热闹非凡,来往少爷小姐故作姿态地挑选饰物;大街小巷的人们摩肩接踵,结伴出行的娘子为家中添置器物;修饰繁华的马车川流不息,车檐两边吊着的银铃铛碎碎作响。
而那南市入口旁两棵古老的枯树不知什么时候被连根拔起,显得街道宽阔了些,也冷清了些,秋风飒飒,留几片落叶在空中独舞。琉璃街的牌匾换了块新的,上面鎏金的题字苍劲潇洒,想来是某位大书法家之作。
他咽了咽口水,下意识地如同归家的游子般,望向记忆中丞相府的方向,一时有些竟有些恍惚,便默默地收回目光,低垂眼帘,不发一语。
座下跟了叶修七年的黑鬓马仿佛感觉到什么,突然发出一声嘶鸣,惹来了周围兵卒的瞩目。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翻腾过无数遍,才哽咽出来的一样,没有沙场上马蹄踩过敌军尸骨的豪壮,只溢出无限哀伤。
叶修呼吸一滞,安抚地摸摸它油光水滑的毛皮,淡淡看向那检查令牌的兵卒。
只一个寻常的眼神,却如同常年居于深林的猎豹,危险又不动声色,让坚守踞虎门数年的老兵头心上一悸,忙移开眼神,双手递上那块铜制的虎头令牌。
叶修伸手接过令牌,不自觉地用手心摩挲了一下,手腕一翻,将令牌仔细系好,扬起马鞭,一阵尘土飞扬,而待守门兵回过神时,叶修已经直直地往皇宫方向去了。
被兵卒挡在街道两旁的百姓好奇地盯着如风般席卷而过的叶将军,有在拥挤间瞅了一眼他的真容,便俏脸微红的少女,也有愣愣地放下怀中稚儿,眼里卷起千层浪的男子——此刻,他们在叶修身上,看到了少年热血,更看到了昌国今后的国泰民安。
皇宫。
喻文州端坐案前,面前铺开一张宣纸。他的一双手本就修长白皙,因常年握笔生了一层薄茧,指甲修得圆润又干净,指腹微微显出健康的粉红,此时右手执了根硬毫毛笔,笔走龙蛇,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四个大字,更是尽显磅礴气魄。
殿门口忽地闪出一个人影,那人着一身黑衣,腰间系一块深蓝宝玉,步伐又急又快,闪电似地走到喻文州身前三米处停下,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。他双手捧着一只小竹筒,将其举过脑袋,沉声道:“六殿下,此乃密文一则。”
喻文州手一顿,把毛笔置于紫檀木笔架上放好,抬眸扫了他一眼,也不顾宣纸上的墨迹尚未干透,就直接卷起来搁在一边,唇边蓄了清浅笑意,说:“呈上来吧。”他笑起来时,不似帝王种,更像小镇上的如水少年,唇红齿白,眉目温和,举手投足中满是书卷气息。
那人不敢怠慢,即刻上前将竹筒放在案上,规矩地站在边上不再发话。
喻文州打开竹筒,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,飞快地读了一遍:叶修于今日巳时抵达延城,顷刻入宫觐见陛下。他心中了然,挥了挥手示意传信人退下,自己则用烛火把纸条点燃,扔在右侧的火盆里烧了。
他独自坐在偌大的宫殿里,发了一会神,幽幽地看向窗外若隐若现的一树银桂——那是他儿时与母亲淳嫔一同种下的,近几年才开了花,远远望去宛若细白的雪洒在了绿枝桠上,一朵一朵小巧可人的,分外赏心悦目。
喻文州愣愣地想着,蓦地笑起来,眼里全是柔软的笑意。
每年桂花开花之际恰逢母嫔的生辰,而他总会在前一年的秋天就将桂花亲手收集起来装在罐子里,再加入上等高粱酒封好,待它自行酝酿一年的光阴,来年这时再取出,倒入精致的酒壶里,亲手献给寿星。
每当此时,淳嫔便会将一殿的婢仆都散了去,独自与爱子在月下对酌,吟风赏月,是为难得的欢喜。
喻文州的母亲淳嫔是朝中从七品翰林院检讨江如民之女,与同期入宫的其它女子相比家室实属薄弱,但胜在胸怀锦绣,口吐珠玑,乃延城人口口称是的才女,一朝被当初仍是皇子的烨帝看中,诞下喻文州时年仅十八。一年后,烨帝即位,将其册封为嫔,赐字“淳”。盛宠一时,后来却因大大小小的非议,被烨帝刻意疏远,渐渐沉默,身居后宫,只求自保。
想至此,喻文州脸色微沉,暗自叹了口气,又见那张宣纸,思付良久,也把它扔进火盆里,同密信一同烧了。
热腾腾的火焰吞噬着薄纸,将它一点点撕咬成灰烬,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漂亮的“局中人也”四个字。一阵风起,里面灰屑飞扬,在冷风中旋转,最后轻飘飘地落到地上。
叶修在这个时候被召回,想必是父皇又生疑了。
喻文州笑了,惋惜地摇摇头,慢慢收起笑意,抿住唇角:也不知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会如何被父皇一步一步逼入绝境——绝到他不得不主动退出朝廷的地步。而那之后,便轮到权倾朝野的叶丞相。
这一盘棋,倒下得极妙。
叶修为当今少有的天才,家室雄厚,且善于兵法,文武双全,正好五年前腐败的朝局中可无人胜任将军一职,烨帝索性放手一搏,让他临危受命,肩负昌国国运,率领大军南讨粦国,后竟也传来喜讯,说叶将军连攻数城,直抵粦国都城,一时间声名鹊起,深受百姓追捧,获烨帝亲封的“斗神”称号。
可光耀一时的斗神,也只是烨帝手中的小小棋子呢。
喻文州的眼中多了些许嘲讽,却不知是对素未谋面的叶修,还是对同样身困棋局的自己。
他想起了眼前这场争储之战,自己的大哥、二哥、四哥斗得惨烈,现朝中有三大党派,其中拥护四哥的一党最为枝叶繁茂,根基深厚,而身居高位的叶丞相迟迟不肯表态,导致短短几年时间就不知害得多少人丢了性命。
“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”喻文州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两句诗来。
但他却不曾料想,几年后,自己也会参加争储,且心甘情愿,无人所逼。